无泪的围城

疫情初起时,我尚以为不过是一场可堪围观的异事。街上行人渐稀,店铺次第关门,消息如鸦群般黑压压扑来,却又在屏间消散无形。初时人心浮动,后来竟至于麻木,竟至于在生死大事上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这大约便是现代人的通病——对于无可如何之事,便以淡漠处之,仿佛不如此便不足以显出自己的明智与冷静。
我的对门住了一位老教授,平素深居简出。疫情肆虐之际,反倒常见他立于阳台,捧着一本旧书,眼镜片后的眼睛不时瞟向空荡荡的街道。某日楼道相遇,他忽道:“你看这景象,可像鲁迅笔下的‘无主之国’?”我一时语塞。老人却不等我回答,自顾自说道:“人都缩进壳里去了,倒显出几分本来面目。”
起初我对此论调颇不以为然。然而日复一日的禁足,竟使我渐渐品出些滋味来。邻里之间向来老死不相往来,如今却在微信群中互通有无;平日匆匆而过从无交集的陌生人,竟因一包口罩、一瓶消毒水而生出些许温情。这温情固然是好的,却未免显得悲凉——非要大难临头,方知隔壁住的是人是鬼。
朋友圈中最是热闹。起初是恐慌,铺天盖地的求助与科普;继而转为苦中作乐,各家大显神通展示厨艺;最后竟陷入一种诡异的狂欢,仿佛这不是灾难,而是一场全球范围内的行为艺术。人们隔着屏幕互相安慰,又互相伤害,以转发之名行宣泄之实。我每每翻阅,总不免想起绍兴酒店里穿长衫站着喝酒的人,现今不过换了副皮囊,内里竟一般无二。
三月初,小区里死了一个人。不是死于病毒,是跳楼。据说是因为公司倒闭,债务缠身。疫情不过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消息传开,群里静默了半天,随后便被新的团购信息淹没。人的性命有时竟不如一袋面粉值钱,这道理我如今才算明白。
母亲常来 *** ,絮絮叨叨尽是些琐事。菜价涨了,邻居家的狗整夜叫唤,父亲的老寒腿又犯了。我在这头听着,忽然意识到这些我曾不屑一顾的唠叨,此刻竟如天籁般珍贵。人原来如此健忘,非到失去边缘,不知平凡日子之可贵。
窗外的梧桐树冒了新芽,无人欣赏倒也长得恣意。春色不管人间疾苦,一味地泼洒开来,反倒显出几分残忍的美感。我忽想起老教授的话:“灾难是一面镜子。”照出善的,也照出恶的;照出勇敢的,也照出怯懦的。而最多的,怕是照出了平庸——那种在太平年月被精心掩盖、连自己都要骗过的平庸。
疫情中的心情,原不是几句话可以说尽。那些“加油”“挺住”的口号喊得山响,内里却是空的。真正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像是含了一枚苦橄榄,初时涩得皱眉,含得久了竟品出些许回甘来。
当我在深夜里听见远处传来的救护车声时,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这关联不是虚言,它就藏在每一次呼吸里,每一次心跳间。
围城终将倒塌,而倒塌后的人们,是否还记得墙内的光景?怕是又要急匆匆地赶路去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