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塘蒿菜
塘蒿菜，这名字便带着一股水汽，浮在舌尖上，便觉出些微腥的湿意。它不是什么金贵物事，不过是水边野地里自生自灭的一介草民，叶子细碎如齿，根茎瘦硬，颜色是那种饱含了水分的深绿，远望去竟与浮萍无二。城里人未必认得它，偶在乡间小肆见之，也不过是“野菜”二字笼统概括了去。
我初见塘蒿菜，是在江南一个唤作“白鱼潭”的村落。彼时梅雨初歇，石板路缝隙里都汪着水，空气拧一把便能滴下绿来。村中老妪蹲在河埠头，佝偻着身子，从浸水的石阶旁掐下一丛丛细叶。我问是何物，她头也不抬，方言黏滞如糯米：“塘蒿呀。”那语调平淡得像在说一块石头、一捧土。
后来才知，这貌不惊人的东西，竟是此地百姓度荒的恩物。老辈人讲“糠菜半年粮”，那“菜”里十有八九便是这塘蒿。青黄不接时，它便从水洼里、烂泥边悄没声地冒出来，一茬接一茬，泼辣得很。采回来，滚水里焯过，拧干苦汁，或拌以少许盐粒，或与零星碎米同煮，便是一餐。其味极苦，咽下去如吞了一汪涩口的塘水，偏是这苦味吊着命，让肚肠不致全然空瘪。
村里有个九十三岁的陈婆婆，枯瘦得像一截河岸的老柳根。她最懂塘蒿。“这物件啊，”她瘪着嘴，“看着贱，命却硬。水淹不死，太阳晒不死，你踩它几脚，过几天又钻出来了。”她颤巍巍的手指比划着：“灾年的时候，稻子烂在地里，人就靠它活。吃多了，脸会浮肿，手指按下去一个坑老半天起不来——可总比死了强。”她说那时做梦都盼着吃一口白米饭，醒来嘴里却还是塘蒿那股洗不掉的苦味，“现在的小辈，哪个还肯碰？嫌它穷气。”
确是如此。如今村里日子好了，塘蒿菜真成了“野草”。年轻人外出务工，留守的老者偶尔还会去掐一把，多半也是吃个新鲜，怀个旧。他们处理起来极为精细：反复淘洗，用猪油渣同炒，或焯水后加蒜蓉香油凉拌，试图以油腥盖住那刻骨的苦。但那苦是盖不住的，它从舌根顽固地返上来，提醒着你一些被富裕日子渐渐磨灭的记忆。
我尝过一回陈婆婆做的清炒塘蒿。入口仍是劈头盖脸的苦，但嚼过几下后，竟从苦缝里渗出一丝极隐约的清甘。那甘味太微弱，像残夜将尽时天边之一缕几乎不存在的灰白，需屏息凝神才能捕捉。陈婆婆看着我皱紧的眉头笑了：“吃出甜头了吧？饿极了的人才能吃出来。”
我突然懂了。这塘蒿的滋味里藏着一部无字的民间史书——不是帝王将相的丰碑伟业史册丹青；而是无数小民在泥淖中挣扎求生的历史——是饥饿史、忍耐史、命如草芥却又百折不挠的历史。它的苦是千百年来渗进叶脉里的泪与汗；那一丝回甘不是自然的馈赠而是人在绝境中硬生生用意志力熬出来的幻象般的希望。
离村时又经过那河埠头。雨水涨了池塘水面浑浊浮着些烂叶断枝。而那一丛丛塘蒿菜依旧紧抓着湿滑的岸泥在水浪拍打下频频点头——卑贱、顽强、沉默地绿着。
它从未想过要谁记住自己可它就在那里用最原始的苦味执拗地对抗着遗忘本身仿佛只要泥土还在水泽不枯这土地上便总有一种最卑微的力量在无声地生长提醒着盛世华衣之下曾有一个民族是如何匍匐在地啃食着苦难才勉强爬行至今。
这或许便是所有文明真正的底色：不是金玉满堂而是那些无人歌颂却在饥馑年岁里默默垫入千万人腹中的塘蒿之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