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遮蔽的宏图:论现代人精神困境中的"大叙事"危机

"一展宏图"——这个充满豪情壮志的成语,曾几何时激荡着无数中国人的心灵。它描绘的是一个人生画卷徐徐展开的壮丽景象,是理想抱负得以实现的辉煌时刻。然而,当我们审视当代人的精神世界,这个成语似乎正在失去它原有的光彩。在碎片化、即时满足盛行的时代,"宏图"这一概念本身正在遭遇前所未有的解构与质疑。我们生活在一个"大叙事"消解的时代,个人生命的意义坐标变得模糊不清,传统的宏大理想被分解为无数转瞬即逝的微小欲望。这种精神困境,远比我们意识到的更为深刻。
回望历史长河,"宏图"在中国文化中从来不只是个人野心的表达,更是一种集体精神的高度凝结。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出师表》,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胸怀,林则徐"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担当,无不体现着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将个人命运与国家民族紧密相连的"大叙事"情怀。这种情怀构成了中国精神谱系中最动人的篇章,也为无数个体生命提供了超越性的意义框架。法国哲学家保罗·利科曾指出:"人类通过参与大于自身的故事来理解自身的存在。"中国传统的"宏图"观念,正是这样一种赋予生命以崇高意义的"大故事"。
然而,当代社会正在经历一场深刻的"大叙事"瓦解过程。随着现代性的深入发展,特别是消费主义和数字技术的双重冲击,传统意义上的生命"宏图"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一方面,消费主义将人的欲望碎片化、即时化,鼓吹"活在当下"的生活哲学,消解了长期规划和精神超越的必要性;另一方面,数字技术带来的信息爆炸和注意力经济,使人们陷入永恒的"当下"牢笼,难以形成持续的人生愿景。德国哲学家韩炳哲在《倦怠社会》中精准描述了这一现象:"当代人不再能够形成渴望,因为渴望需要一个时间的跨度,而如今一切都在实时中发生。"在这样的语境下,"一展宏图"所蕴含的时间跨度和精神高度,变得愈发难以维系。
这种"大叙事"的危机在当代年轻人中表现得尤为明显。"躺平""内卷"等社会现象的背后,实质是传统意义框架崩塌后的精神迷茫。当"宏图"被简化为功利性的职业规划,当"成功"被量化为物质积累的数字游戏,生命自然失去了它应有的光辉与深度。更为隐蔽而危险的是,资本逻辑将一切崇高价值都转化为可计算的交易,连人的梦想和情怀也被明码标价。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所言的"象征暴力"在此显现——人们不仅被剥夺了物质资源,更被剥夺了构想另一种可能性的能力。在这样的语境下,谈论"一展宏图"似乎成为一种奢侈,甚至是一种讽刺。
但人类精神对"大叙事"的需求从未真正消失,它只是以各种变形的方式寻求表达。观察当代文化现象,我们可以发现许多矛盾的迹象:一方面是对长期承诺的恐惧,另一方面却是对"养成系"偶像的狂热追随;一方面嘲讽理想主义,另一方面却为宏大特效场景买单;一方面宣称"无欲无求",另一方面却在游戏中追求虚拟成就。这些现象恰恰印证了心理学家荣格的论断:"人类不能忍受毫无意义的生活。"即使在"大叙事"瓦解的时代,人们仍在以各种方式——哪怕是扭曲的方式——寻求生命的超越性维度。
面对这样的精神困境,我们或许需要重新诠释"一展宏图"的当代意义。真正的"宏图"不应是外界强加的人生剧本,也不应是资本逻辑包装的成功学套路,而应当是基于深刻自我认知的主动选择。法国哲学家加缪在《西西弗神话》中写道:"必须想象西西弗是幸福的。"这种在无意义中创造意义的悖论,或许正是当代人重构"宏图"的起点。当传统的大叙事瓦解后,我们需要的是既能直面现实碎片化,又能缝合生命断裂的"小宏大"——那些微观却坚定的价值坚守,那些平凡却持久的生命投入。
在个人层面,重构"宏图"意味着培养"深度的注意力"和"缓慢的思考",抵抗碎片化时代的认知浅薄化。在社会层面,则需要重建一种尊重多元却又共享某些核心价值观的意义生态,让不同的"宏图"能够对话共生。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和而不同"智慧,或许能为此提供启示。历史学家余英时曾指出:"中国文化的精神在于既肯定日常生活的价值,又不将其视为终极。"这种平衡的智慧,对当代人重构生命"宏图"具有重要启示意义。
"一展宏图"在当代语境下的困境与可能,折射的是人类永恒的生存悖论——既渴望超越又困于有限,既追求永恒又活在当下。也许,真正的"宏图"不在于画卷有多么壮丽,而在于绘画的过程是否真诚;不在于目标的辉煌,而在于追求的执着。在这个意义上,"一展宏图"不再是完成时,而是永远的现在进行时——一种在流动中寻找形式,在碎片中寻求整体,在有限中触摸无限的生命姿态。
当我们的祖先在广袤大地上"一展宏图"时,他们面对的是一片未知的疆域;而当我们在精神荒原上"一展宏图"时,面对的则是意义的多重迷宮。或许,这正是当代人最为深刻的挑战与机遇——在没有现成地图的领域,绘制属于自己的生命航线,在"大叙事"瓦解后的世界里,重新发现那些值得为之奋斗的"小宏大"。